只有不怕死的人,才配活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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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藤阴下失南北

忆昔去年春,我居南山深。读书汾水畔,立志平阳门。

但我着实没有爱上平阳,纵然在那里,永存了三年,我的意气风发,我的诗酒年华。

那时我始终认为,我最值得回忆的年少轻狂,都永远留在了新田,我的故土,我降生后第一次踏足的土地。

他与我水乳项链,同气连枝。我的每一次心跳都为他震响,他的每一丝气息,具是我熟悉的味道。我是那么的无法割舍,直到生生分离,无从抗拒。

于是我开始缅怀,缅怀五零二梧桐叶铺满的小径,缅怀伴着上学放课脚步的晨钟暮鼓,缅怀白莉茉莉阴下独自阅读的宁静时光,缅怀华灯初上、水光潋滟的市府旧街,缅怀纺织巷金桂织雨,细雨潺潺,缅怀藤萝花朦胧如烟纱,缅怀古树擎枝,参天而立,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霄……我时常觉得,我的高中生活,远没有初中那般辛苦,但那些辛苦,深入心头,丝丝点点溢着甜蜜和浪漫。那时我想,故城,真是一个地方,能将苦楚变甘甜,能化悲伤做希望。


人生不相见,动如申与商。明朝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

老友之间如此,故城与我亦然。三年之后,当我学成归家,重新踏足旧地,却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。那灰泥墙早已换了新装,幼时挥汗苦读的校舍亦早已不见踪影;我呢,不再能信手指点那曾经了如指掌的大街小巷,对于店铺商城更是不比从前如数家珍。茫然站在滚滚车流之中,面对多年好友,亦只有无奈:“别指望我,就看你们的了。”

但当我真的在街道上信步走走,一眼望去是红尘穿行的马路,路的中央,红路灯闪烁变幻。这灯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板式,亦并不那么高端大气,但却令人从心底感到舒适而又熟悉,似乎一如既往,古朴陈旧,却又十分洁净。

我当然从未认真记过某个灯的模样,但正是这个普通到足以令人忽视的红路灯,在这一瞬间触动了我,它是从头到脚,由内而外,令我熟悉的气质。在这个我生活了十六年的故城,总有许多东西,让你驻足,你留恋于它们的气质,这种气质,就像这故城的气质,经年不易。

此夜,于静谧的晚风中徐徐漫步,嫩绿垂柳轻抚发梢,街边悠扬着老人们奏响的二胡快板,久违的感觉在我心中种下一片绿荫。我第一次那样清晰的体会到,我的故城,其实是心脏上经常隐藏在角落的一块血肉,它在时,我浑然不觉,离它时,却会痛若刀割,累及血脉,伤及性命。无论何时,你们不期而遇,又恰似多年好友相视一笑,纵然无语,已胜千言。


醉漾轻舟,信流引到花深处。尘缘相误,无计花间住。

烟水茫茫,千里斜阳暮。山无数,乱红如雨,不记来时路。

这真是一次遥远的征途,两千公里之遥,由北至南,跨越四季变换。翻山越岭,渡江涉河。十一个小时的漫漫长路,本只需三个小时就可以完成,如果我选择飞行。之所以执意选择高铁,除却想体会一个真正的亚热带,真正的平原与我的故城有什么区别,更像固执地体会一下,我与故城,究竟是分隔在了怎样遥远的两地。

列车由高山驶入平原,万里平旷,绿野无垠。而后,渐渐行入深山。这里的山又迥异于三晋的山岭,浓密的植被一层又一层的覆压在山体之上,令人不由联想到夜晚山林中的瘴气,再看这山时,俞显得危险而神秘,陌生而怯畏。

列车穿行,雨雾满天铺地而来,如瀑布般沿车窗奔流直下,正如我心,经受着暴雨的夺蚀。

此地,处处迥异于故城,怪树参天,妖花异绽,奇热无比,风云诡谲,雷电交加。孤身一人,茫然四顾,不知所往,走走停停,徘徊踟蹰。

独自走在上山的小径上,两边古木参天,时有紫花绽放,行至路半,忽而天降大雨。远处,浓云翻滚。近处,灯火阑珊。山路拥挤,众生熙攘,具是撑伞的行人,陌生而熟悉。这一幕,令我想起行至郴州时那神秘而又诱人探索的,云遮雾罩的秀美山峦。

这样一个地方,我时常在梦中梦到。春路雨添花,花动一山春色。行到小溪深处,有黄鹂千百。飞云当面化龙蛇,夭骄转空碧。醉卧古藤阴下,了不知南北。

不由得,我思及那个曾用尽无数美好辞藻来追忆的故城:风敲桐叶潭波起,雨打亭台碎沉璧。暮下孤亭谁吹笛,日破残昏声如缕。

但我的故城,既没有那样一种风,又没有那样一汪潭,更没有那样一座亭;我从未听闻过如此笛声,更遑论伴雨听笛到天明了。

我竟追忆这座梦中的,虚无缥缈的,所谓故城,整整已十八年。我为之伤心落泪,亦曾彻夜难眠。

原来,我的故城,不过是容我醉卧古藤阴下,任我将飞云看作龙蛇、以鲜花装点春色,无须辨南北,直听春雨眠。

而今,雨声淅淅,古藤阴下,我竟也有些,不知南北。

路的尽头,孤身踏入会场,人声鼎沸,盛宴之上,众生熙攘,千次回首,灯火阑珊处,她收伞走来。茫茫人海中,转身遇到,相视一笑,纵然无语,已胜千言。

不如说,此情境,与苏子的那阕词更为相宜:

常羡人间琢玉郎,天应乞与点酥娘。尽道清歌传皓齿。风起。雪飞炎海变清凉。

万里归来颜愈少,微笑。笑时犹带岭梅香。试问岭南应不好?却道:

此心安处,是吾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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